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寫於聖詠作曲集第一卷完成後
 
Centenary Birth of Jiang Wen-ye (1910-2010)
江文也百周年冥辰(1910-2010)紀念特輯

寫於聖詠作曲集第一卷完成後
       封面圖

  自從我見了雷永明神父 P.Allegra,同時,「聖詠」也重新提醒了我的意識,在我進中學時,有一位牧師贈我一部「新約」,「新約」的卷末特別附印「舊約」中的「聖詠」一百五十首,從此它就成了我愛的一本書,可是我之對於它,是像看但丁的「神曲」,或者讀梵樂希P.Valery的詩品似的。二十多年來,總沒有一次想要把它作出音樂來。

  有了某一種才能,而要此才能發揮於某一種工作上時,真需要一種非偶然的偶然,非故事式似的故事﹗我相信人力之不可預測的天意﹗

  這「聖詠作曲集」裡邊的一切,都是我祖先的祖先所賦與的,是四五千年來中國音樂所含積的各種要素,加以最近數世紀來正在進化發展中的音響學上底研究而成的。

 「樂者天地之和也」
 「大樂與天地同」

  數千年前,我們的先賢已經道破了這個真理,在科學萬能的今天,我還是深信而服膺這句話。

  我知道中國音樂有不少缺點,同時也是為了這些缺點,使我更愛惜中國音樂;我寧可否定我過去半生所追究底那精密的西歐音樂理論,來保持這寶貴的缺點,來再創造這寶貴的缺點。

  我深愛中國音樂的「傳統」,每當人們把它當做一種「遺物」看待時,我覺得很傷心。「傳統」與「遺物」根本是兩樣東西。

  「遺物」不過是一種古玩似的東西而已,雖然是新奇好玩,可是其中並沒有血液,沒有生命。

  「傳統」可不然﹗就是在氣息奄奄之下的今天,可是還保持著它的精神-生命力。本來它是有創造性的,像過去的賢人根據「傳統」而在無意識中創造了新的文化加上「傳統」似的,今天我們也應該創造一些新要素再加上這「傳統」。

  「金聲也者始條理也,玉振也者終條理也」
  「始如翕如,縱之純如,皦如,繹如也以成」

  在孔孟時代,我發見中國已經有了它固有的對位法和大管絃樂法的原理時,我覺得心中有所依據,認為這是值得一個音樂家去埋頭苦幹的大事業。

  中國音樂好像是一片失去了的大陸,正在等著我們去探險。

  在我過去的半生,為了追求新世界,我遍歷了印象派,新古典派、無調派、機械派…等一切近代最新底作曲技術,然而過猶不及,在連自己都快給抬上解剖台上去的危機時,我恍然大悟﹗

  追求總不如捨棄,
  我該澈底自己﹗

  在科學萬能的社會,真是能使人們忘了他自己,人們都一直探求著「未知」,把「未知」同化了「自己」以後,於是又把「自己」再「未知」化了,再來探求著「未知」,這種循環我相信是永遠完不了的。其實藝術的大道,是像這舉頭所見的「天」一樣,是無「知」,無「未知」,只有那悠悠底現顯而已﹗

  普通教會的音樂,大半是以詩詞來說明旋律,今天我所設計的,是以旋律來說明詩詞。要音樂來純化言語的內容,在高一層的階段上,使這旋律超過一切言語上的障碍,超過國界,而直接滲入到人類心中去;我相信中國正樂(正統雅樂)本來是有這種向心力的。

  一個藝術作品將要產生出來的時候,難免有偶然的動機-主題,和像故事似的-有興趣底故事連帶著發生;可是在藝術家本身,終是不能欺騙他自己的,就是在達文西的完壁底作品中,我時常還覺得有藝術作品固有的虛構底真實在其中,那麼在一切的音樂作品中,那是更不用談了。

  在這一點,只有盡我所能,等待著天命而已﹗對著藍碧的蒼穹,我聽我自己;對著清澈的長空,我照我自己;表現底展開與終止,現實的回歸與興趣,一切都沒有它自己。

  是的,我該澈底捨棄我自己﹗

一九四七年九月  江文也